身边的谭振英身材瘦小,却一股压人的气势,连帘幕后的那个人都被这股子压迫感弄得沉默了,心中的天平却在不知不觉中也向他偏斜了一点。
在这样意志坚定心如磐石的人面前,赵子迈忽然觉得没什么信心了,就像他一直在赵文安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他轻轻扭头,看着谭振英刀削斧凿一般坚毅的侧颜,忽然想起一直跟随赵文安的老管家周培讲过的一件事来。
他说,赵文安早年曾与谭振英一起跟随著名理学大师唐之鉴学习,当时,他还要管谭振英叫一声师兄。当年唐之鉴在朝廷做官,因为学问高深,周围聚集了优秀的翰林士子,而刚考中进士的赵文安投入唐之鉴门下,自然认识了早已跟随老师的谭振英。
谭振英做学问非常用功,深受同行的敬佩。唐之鉴也称赞他用功最笃实,学识最扎实,而早年一心想当圣人的赵文安对于谭振英这种严于律己的作风非常佩服,常常向他请教学问,两人一度交往非常密切。因为二人都非常推崇程朱理学,谭振英对赵文安也非常赏识,根据自己的求学修身经验教导赵文安的功课,赵文安也模仿谭振英,学着写“日课”,曾也把自己平时写的日课送给谭振英以求批阅指教,两人亦兄亦友,相处得非常融洽,而在学问上的切磋与探讨,使得两人后来都成为理学复兴的重要人物。
“我怎么从未听父亲说起他曾与谭大人交好?既然关系甚笃,那现在为何又没有来往了?”赵子迈当时不解地冲周培问了一句。
“具体的因由,我也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先帝爷还在的时候,老爷和谭大人分别上《应诏陈言疏》,对国家治理提出自己的想法与见解。向来擅长辩论的谭大人大谈‘君子小人之辩’,引经据典,深受同仁赞许。然而先帝爷却说他‘名虽甚善,而实有难行’。老爷只是对如何用人阐释自己的想法,被先帝爷评价为‘剀切明辨,切中情事’。少爷,这些话我也不太懂,但听起来,似乎先帝爷对两人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您说是不是?”
当然是不同的,“名虽甚善,实有难行”,总结为两个字,就是“空言”,空言是无助于当务之急的,王朝岌岌可危,空洞的几句儒学老调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剀切明辨,切中情事”则恰恰相反,明眼人便能看出,当时先帝爷心中已有了主意,那就是赵文安才是值得倚重之人。
所以后来才有了谭振英的“外放”,做了十余年京官的谭振英被先帝以副都统之衔外放于迪化,距京万里之遥,名为外放,实为被贬。
这对于书生意气十足的谭振英来说,无疑于一记当头闷棍。
所以后来,即便被新帝召回京城,他却依然谨言慎行,不再轻易论政,甚至主动请辞户部侍郎,去做了顺天府的府尹,只管京畿刑名。
可是没有人知道,谭振英从来没有放弃过。不是对先帝的不重用怀恨在心,而是从未放弃自己内心的理想,尤其在赵文安提出西学渐进,并得到了当今圣上和朝中诸大臣的支持后,他心中一直被压得死死的那颗小芽,又不知从哪个缝隙中冒了出来,越长越高,到最后,变成了遮在他头顶的一片树荫,永远都无法被阳光驱散。
赵子迈心中一颤,又想起了乡下老农的那番话来:小六这孩子啊,人虽怪异,但也说不上坏,只一点,拗得很,凡是他认准的事情,便绝不会回头,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我记得他爹死的那年,村里人都嫌他们家怪,不愿意让他爹迁进村里的坟地,况且他娘又葬在那片稻田里,所以村里的人便说,不如让他将他爹也葬入那片稻田中,双亲葬在一处,也合规矩。小六当年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他家中又没有别人,怎能违逆得过全村上下上百口人,于是便只能同意了。可是我记得他爹棺材下葬那天,他看着那片碧油油的稻田,问出一句话来。
他说:你们真的觉得葬在这稻田中是一件幸事?
族长连忙接道:自然,水能聚气,葬在这里,那家中是要出大官儿的呀。
小六当时阴着脸一笑,没再言语。后来,他便去了外地,究竟到了哪里,他没说,我们也没有问。我以为他走那天就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可我没想到,过了几年,他又回来了,依旧是孑然一人,但个头高了不少,眼睛也聚满了光,和以前那个单薄的少年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