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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居寺”果然已经化为灰烬:偌大的数百亩的空地上,殿顶坍塌,佛像焚毁,断墙残壁被烟火熏得黢黑,没有燃尽的梁椽、木料、竹树、布幔尚在袅袅冒着青烟;几只乌鸦钉子一般站在劫后余生的参天桧树间,动也不动,只偶尔突兀的发出一声“啊”的嘶叫,凄凉森冷,令人不寒而栗。
赵珏盘膝坐于山门对过的一块大青石上,两眼眨也不眨,死死盯着烧毁一半的楹柱,想到昨夜这里曾经烟焰肆虐、屋墙倒堕的人间悲剧,想到昨夜这里曾经号呼悲嘶、翻滚挣扎的地狱惨景,他的心头不觉掠过了阵阵余悸。
太阳半倚山头,光色越来越为黯淡,四围林风轻吟,蒿草微荡,远近雀鸟归巢,人迹杳无。独立赵珏身后的黄衫一直未能想通自己何以竟糊里糊涂的跟了赵珏跃马前来,她只记得当时赵四牵了两匹白马匆忙奔来,赵珏接过一匹,翻身骑上,赵四刚要跟在后面,却被赵珏一声“滚开”斥退时候,自己毫不犹豫的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便跟在了后面;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是在寻找机会,寻找一个和赵珏野外独处的机会,寻找一个适宜动手而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机会。
此时天赐良机,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黄衫主意已定,右臂抬起,左手轻触机关,“啪”的一声悄响,那柄短刀已贴着小臂从腕下弹了出来;因有长袖遮掩,短刀只露出雪白耀眼的刃尖,阵阵冰凉透彻肌肤。接着,黄衫最后回望了一眼混沌犹若蛋黄的夕阳,抑着心跳,从后面蹑手蹑脚的朝向赵珏走去。
在黄衫的心目中,赵珏的形象尽管依旧伟岸高大、刚直磊落,她也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早对赵珏产生了某种等同于爱情的好感,然而父亲的临别嘱托更为重大,尤其是父亲把“朝廷幸甚,天下幸甚”这样神圣的命题作为最后落脚,更使她感到所肩负的这项使命上面蒙着了一层光辉色彩。黄衫虽然一介弱女,却也并非不明大义,更非蝇营狗苟之人,她能深刻理解父亲送己前来的一片苦心,也能深刻理解“朝廷幸甚,天下幸甚”的包含寓意,所以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感,她决定就要对赵珏暗施杀手了。
距离赵珏愈近,黄衫的心跳愈快,腿脚愈软;而赵珏被刺的情景,则更是活灵活现的浮现在了眼前:嗤——,是短刀切进肌肤的悦耳声音;啊——,是赵珏手捂胸膛的痛苦**;……
终于,黄衫走到了赵珏背后半尺来远的地方,抑着砰砰的心跳,估准了方位分寸,口中默念一句道:王爷,黄衫对你不起了!然后闭上双眸,猛一咬牙,右手五指并拢,露出尖尖匕刃,“唰”的一声,闪电一般径朝赵珏后颈插去。
然而,鬼使神差一般,赵珏恰在此时突的转头过来,表情僵怔,目光散乱,呆呆的仿佛有些不大认识似的望着黄衫。黄衫登时吓得脸色雪白,差点晕厥在地,幸好看到赵珏脖领后面,一条颜色鲜艳的毛虫正在蠕蠕而动,遂灵机一动,伸指弹去,干笑一声说道:“王爷身上爬了好大一条毛虫,我来帮着拂去!”
赵珏蹙额皱眉,眼神懵懂的
望着黄衫,似有察觉,又似无所察觉,直望得黄衫犹如芒刺在背,嗫嚅不安。半晌,赵珏方才站起身来,弹指拂去袍袖上的几片草屑,沉声说道:“黄姑娘,本王在此枯坐竟日,实为追念一位不幸英年早逝的童稚之交;如今搜肠刮肚,勉强做了一篇诔文,文理不通,辞藻拙劣,诵来请姑娘指正一二!”语毕踩着落满层层灰烬的枯草新芽,来回踱了几步,又双袖背后,驻足凝望着“龙居寺”的残垣断壁袅袅孤烟;半晌,方于簌簌的泪滴中,长声吟道:
维大宋皇朝景佑元年二月某日黄昏,愚兄赵珏,谨以心香一瓣,蠢语数行,致祭于贤弟赵祯之灵前:
弟贵为九五之尊,总理大宋河山,主宰亿万厮民,乃竟白龙鱼服,布衣微行,终遭小人荼毒,不幸先兄而逝。噫,何高穹之不佑,与幽壤而同归也!……
愚兄先祖与弟之先祖,原为手足,只为贪恋神器,竟至刀剑相向,铸成“烛影斧声”百年冤案。呜呼,前人种祸,后人罹殃。兄与贤弟,有同宗之谊,又自**好,今为前仇,虽欲反目,然只肯磊落厮杀,不愿暗昧坑陷。於戏!今弟不意骤去,遂使愚兄五内俱焚,心如油煎矣!……
贤弟之生也,天性仁孝而宽裕,行止喜俭而恶奢,又睿哲明敏,聪慧儒雅,实集千灵百秀于一身;今不幸魂归离恨,身埋泉壤,独留愚兄苟延残喘于斯世。愚兄有生之日,誓将凶手正法,为弟报仇,必使弟雪冤于地下,含笑于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