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成简形销骨立,尘灰满面,困倦已极的倚了邓州州城南门的谯楼廊柱半蹲半坐,左手菜卷,右手水罐,一替一口的狼吞虎咽着。
这已是叛军围城的第十八日了。十八日来,叛军连续组织了不知几十次的猛烈攻击,仰攻有云梯巨木,俯攻则凿堑掘壕;有两三次,叛军甚至或打破城门蜂拥而进,或攀越城头杀至街市里巷,但却终被顽强的驱杀了出去。然而,城上兵丁民伕亦伤亡惨重,死尸叠集,伤兵盈巷,谯楼檐顶更被叛军火炮击中,焚毁得摇摇欲坠;几段坍塌的城墙虽得及时修补,惜乎粮廒械库遭火,竟致所储粟米辎重、羽箭hu0ya0、檑木滚石俱皆告罄,更因一连数日酷热无雨,城内井塘源泉枯竭,人畜用水都成了大难。
此刻,正是叛军强攻过后、后撤午餐的间隙,城上守军由此而得片刻喘息,亦得抢时进餐并加固城防。黄成简手中菜卷刚刚吃到一半,二十余名烟灰熏面的兵丁民伕便忽然跌跌撞撞簇拥而至,七嘴八舌的大声喊道:
“黄大人,你不是说武当桐柏两地朝廷伏军正在秘密返军襄阳吗?你不是说京师三万援军已达城北三十里处吗?为何我等浴血奋战几达二十来日,尚无半点喜讯传来?难道黄大人只是在画饼充饥,驱羊防狼,故意的欺骗我们吗?难道朝廷就这样坐视我们困守孤城,不管不顾,终致我们全部以身殉国吗?”
几声喊叫,犹若平静的水面上投进一颗巨大石块,城上城下守众立时纷纷响应,大家或携手联袂,或跌跌撞撞,潮水一般的径朝谯楼下面围拢了过来。
黄成简伸脖咽下了一口菜卷,推开水罐,手扶廊柱艰难的站起身来,目光缓缓扫视过众人的脸;数日恶战,疲累交困,再加上饮食不足,城上城下诸人俱已憔悴之极,无不腿颤脚软,摇摇欲倒。黄成简蠕动着干裂的口唇刚要答话,柴宗庆早带领着苗振伟及一众亲信军兵执刀仗剑,匆匆赶到了。苗振伟躲躲闪闪,不敢使黄成简看到自己似的,而柴宗庆则不分青红皂白便即怒声斥道:“妈个巴子,马革里尸,丈夫本分,哪有什么讨价还价余地?大家伙儿立即各回阵地,抗击叛军。有敢违令者,杀无赦!”
柴宗庆粗暴的话,登时便激起了一片怨怼愤恚之声:“守城是死,违令亦是死,柴大人黄大人,你们这是不给大家伙儿活路了,你们这是要将大家伙儿往死路上逼啊!”一时群情汹涌,义愤难平,竟各仗刀剑矛戈四面围拢过来;黄成简、柴宗庆亲军亦皆持锋列刃,相向而对,内讧局面眼看便将形成。
“各位军将士卒,各位父老乡亲,”黄成简分开众人,蹒跚着走至柴宗庆身侧,面色惨怛语调冷静的说道,“是我黄成简欺骗了你们:所谓武当桐柏两地官军回师,所谓京师援军到达邓州城北,不过临时编造出来,借以鼓舞大家士气而已。目今我们已经坚守十八天,也算尽了最大的努力,然却仍旧不见援军一兵一卒;每天看着一批一批的兵丁民伕倒下,看着一批一批的伤员死尸抬出,黄某亦是心如刀割,目不忍睹,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人生父母抚养呀!兵法云:能战则战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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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宗庆闻得此言,“仓啷啷”拔剑在手,瞋目大斥道:“黄成简,自你将宝贝女儿送往襄阳,老柴便已料到你早晚会出今天这招。妈个巴子,十八日前你还信誓旦旦,说什么赴汤蹈火,马革里尸,定与邓州州城同存共亡;如今军情稍一危急,你便率先露出了卑怯无耻面目。你若真敢开城出降,老柴三尺青锋,先割下你吃饭的家伙再说!”
黄成简目光平静的望向柴宗庆,说道:“柴大人鲁莽了。当年张巡据守睢阳,与叛军僵持数月,城内乏粮,直至扑食鸟雀、shā're:n脔肉而食,饿死平民不计其数;张巡战败身亡,乃是为朝廷尽忠,千古流芳,可是却连带坑害了数万生灵一道与他殉葬。如此做法,黄某不欲仿效。黄某身为朝廷命官,守牧一方百姓,赴汤蹈火马革裹尸自是理所当然,然邓州城内数万妇幼何罪何辜,竟亦跟着受此无妄之灾?黄某此举非为本人,实为邓州黎庶着想。还请柴大人体谅!”
“不过,倘若柴大人定要坚执己见,死守到底的话,”黄成简目光平静,缓缓扫视四围兵丁民伕一周,又道,“黄某亦无话可说,唯有自刎而死,免得留此浊目,看我万千子民遭此兵燹之苦!”言毕,拔出佩剑便往颈间抹去。
柴宗庆尚未来得及说话,几名亲军早便趋步抢前抱住黄成简,夺下了佩剑。一众兵丁民伕亲见黄成简言语诚挚,拳拳爱民之心流露无遗,早将满腔郁忿之气抛于九霄云外,纷纷跪倒在地,扬声喝道:“黄大人处处为民着想,一腔忠心,天地可鉴,我等本非草木,岂无感慨?今将誓死追随黄大人,血战到底,与邓州州城同存共亡!”
“为人臣者,谁不愿杀身成仁,捐躯尽忠,以求千古流芳?倘天欲绝宋,以逞乱臣贼子之心,黄某亦无他策,唯愿自行断首,付于君等,或可持见赵珏,换取富贵;”黄成简目视众人,絮絮而言道,“然柴大人和在场诸君如此肝胆相照,如此精诚报国,黄某还有何话可说?自古以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江山易色,社稷危覆,皆有天数在内。我等尽管誓死守城,一片忠心可对日月,却仍不宜盲目愚忠,还当看看天命攸归与否!”
语声甫落,苗振伟忽然嘻嘻一笑,竟由柴宗庆身后伸头出来,双手掩口阴阳怪气的说道:
“黄大人,天道苍茫,星汉混沌,岂人力所能预知哉?今兵临城下将至壕边,社稷宗庙危在旦夕,黄大人非但不思设法抵御,反倒竟以天命之说惑人,只怕此非人臣行径,更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私意在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