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进入夏季后就鲜有天空晴朗的日子,今年尤甚。叶塞尼亚站在军部大楼后门外的长廊上,看着邮政运输车缓缓从铁制的院门驶进来,雨滴将宽敞的前挡风玻璃模糊了一片。
她要为她的长官,一级审讯官奥兹华尔德.卢斯切尔上校取一份平邮包裹。像一件厚衣服叠起来般大小,标签上没有内容,交到她怀中时外皮已经半湿。不沉,柔软,她猜想里面大概是什么难搞到的特殊物资,这对于他那个级别来说并非难事。她抱着那个包裹,沿着长廊往回走。空气中有点凉,军部为女性文秘准备的制服是及膝的半裙和薄薄的深色丝袜。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后悔下来时没穿上长袖外套。
“小叶莎?”
她抬起头,有些意外地发现她的上校正撑着伞向她走来。她连忙向他行礼,差点弄掉了包裹,“长官。……您怎么下来了?”
“那边结束得比预期早……都说了,不用这么讲究。”男人走到她身边,自然地用自己的伞罩住她,从她手里接过那个包裹,又看向她泅湿的衬衫,“都打湿了,回去先换件衣服。”
“……”她点点头,小心地向旁边靠了靠,避免两人间肢体的触碰。
结束得比预期早。男人今天下午应该有个重要的审讯日程,对象是联邦负责前线军事补给的职员。提前结束无疑意味着问话的顺利……以及联邦可预见的进一步溃败。也许在不需太久的未来,这场战争就会划上句号。
对于联邦而言,这毫无疑问是一场正义之战。面对撕毁和平盟约入侵边界的侵略者,举国上下同仇敌忾,誓死要扞卫家园和公理。然而两年来她看得清楚,那个男人全心投入审讯、从俘虏口中挖出情报的愉悦姿态与正义并无关联。不论他碰巧站在哪一方,大概都会积极寻找在刑具之下瑟瑟发抖的实验品,不论是己方还是敌方,是罪人还是无辜者,都仅仅是出于兴趣而已。
她沉默着,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睛。在她右侧衣襟的一角,隐约闪着点点肉眼难辨的磷光。
那是能让人在三秒之内咽气的剧毒,自从她以间谍身份潜入联邦的军部以来,所有的衣襟上都涂了这样的药物。不是为了对付敌人,而是为了在没有退路的时刻尽可能迅速而无痛苦地了结自己。“你的生命远远不比你的秘密有价值”——这是曾经她和其他一堆半大孩子被领去训练时,那里的军官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残酷,没有道理,一如她所在的这个世界。
雨逐渐下大了。他们走进建筑内,男人微微侧过身,收起雨伞。不同于外院的空旷,军部大楼后门的走廊狭窄、昏暗,森严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她皱皱眉,两年间已经经过无数次,仍无法摆脱这里带给她的不适,每次都需要深呼吸才能稍稍缓解。
她知道自己不适合做间谍,也知道自己不适合战争。没有人,没有任何正常的人适合战争。
战争归根结底是政治家的游戏。除了少数被虚假前景洗脑的狂热分子,多数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平民都清楚,自己无力承受它带来的毁灭性后果。政府竭力扩张的野心使国内民不聊生,即便如此强制性的征兵也在继续,直到轮到她的头上。被卷入不义战争的数十万生灵和一个孤儿院几十号人,任何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都能比较出数字的大小,然而生命并不是可量化的东西,起码当枪口指在她的亲人头顶上时不是。孤儿院的老师和伙伴们对她而言如同血亲,除了被军方带走,她在那时候别无选择。
军方挑中了她和一个男孩。那个男孩是因为人高马大,看上去适合拿枪,她则是因为漂亮,未长成,懵懵懂懂,但足以卸下多数人防备的稚气的漂亮。只是她并非军方从幼时就开始培养的间谍,再漂亮也是弃子。她不知道半点己方的军事机密,只接受了基本的武器使用、情报传递和药物知识训练,就被以繁复的手段塞进了敌营,连名字都没有改——因为孤儿院的孩子本身也没有登记在册的姓名。
两年多以来,她在脑海中想象过许多次那种毒药的味道。不仅因为她是间谍,更因为她被指派到那个男人手下。奥兹华尔德.卢斯切尔,恶名远扬的联邦首席审讯官,听闻手段之残诡能让最刚毅的铁汉吐出所有秘密。第一天去报道的一路上她做了无数心理准备,幻想可能看到面容狰狞的恶鬼,对方真的站在面前时,反而不觉得恐怖。制服加身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容深邃,神情却是平静温和的。他微微弯下腰对她伸出手,说你好,小叶塞尼亚。